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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14.第十四章一錯皆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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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一錯皆空

母親有了第二任丈夫,兄妹四個有了新父親。木扁和木牙甚至都還不知道這個消息,他們的感情自然無從得知。要說眼前的木葉和木牙,木葉沒有表現出什麽反常,自始至終,既不歡喜也不悲傷,木沙在心裏卻有一些抵觸。

有一天,木沙去衣櫃裏找衣服。布包袱裏露出一件米白色的毛衣,上面綴著些彩色的塑料珠子。這應該是母親的毛衣,可沒見她怎麽穿過。木沙被上面的珠子吸引,想看看上面是什麽圖案,於是把包袱提了出來,放在炕上,打開。

這一打開,木沙發覺眼前的衣服有好幾件都很陌生。她觀賞完了毛衣,又饒有興致地一件件抖開去看。發現有口袋的,就不自覺伸手進去掏掏,似乎裏面有什麽被遺忘的好東西似的。

這一掏,還真讓她掏出了一樣東西——一方洗得幹幹凈凈的舊手絹。手絹是整整齊齊折起來的,裏面好像包著東西。木沙懷著好奇打開一看,一張黑白小照出現在她的眼前。

小照上是一個男人。木沙沒見過,但她一下子就明白這個人是誰了。是的,不用問,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啊。

木沙見過辛父和母親的結婚照,可從沒想過,她無從回憶的父親竟然會一下子擺脫掉言語蒼白無力的形容,安靜地化身成一張一目即可了然的照片。當初,小魚兒指著一條小蛇說它是木沙生父的化身,多麽可笑啊,可木沙希望這可笑是真的,哪怕無從證明,她也在暗自期待一種暗示。然而,並沒有。

唉,母親怎麽從來沒有告訴過她,父親是有照片的呢。

木沙如獲至寶般捏著小像,一顆心似乎也隨著照片上的人去了,忘記了跳動。

她想起母親說過自己的眉毛像父親。她趕緊找來鏡子,對著一看,嗨,還真是像呢。她不滿足於兩條眉毛,鼻子、眼睛、嘴巴、頭發、臉盤,一一對照著看過去,好像像,又好像不像。她又在鏡子裏做出照片上那樣一種表情,也還是好像像,又好像不像。

木沙有點失望。但隨即又興奮起來。像不像這都是我的父親,親生父親。哪有什麽事情比得上終於見到了他的模樣更讓人高興得呢。

木沙放下鏡子,把眼睛湊近了,把目光聚緊了,貪婪地盯著照片上的一絲一毫,極緩慢極緩慢地移動著。她要把它看進腦海裏,看進生命裏,看見靈魂裏,看進天上或者地府裏,只要能找他,只要能認出他。

一遍又一遍。木沙終於覺得這臉比所有人的臉都要清晰了,都要深刻了。她無論看向哪裏,都可以在上面覆現這樣一張臉了。這才把視線拉遠了些,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去。嘿,別說,他還真就比現在的父親年輕得多,精神得多。

突然間,木沙心裏冒出一種奇怪的感覺,她像一個從隊伍裏先行,孤身發現寶藏的人一樣,興奮之餘,起了獨占的念頭。這念頭使她起了惶恐之心,驚懼之意。她本能地回望門口,沒有人來,便做賊似的匆匆忙忙把照片塞進自己的褲兜裏,把母親散落的衣服隨便疊疊,捆回包袱,如燙手一般扔回衣櫃。

接下來的幾天裏,木沙都有些自信滿滿,乃至得意洋洋了。她的表情似乎總是在說:“看,我是有父親的人,我不姓辛,我姓木。”這種想法用現在的話說還有些百搭,比如,她聽同桌說今天是他奶奶的生日,他爸爸給買了一個大大的奶油蛋糕。她已經從電視上知道那是什麽東西,明明心裏羨慕得不行,口水也止不住,這時,她想起這個寶貝,便在腦海裏仰起了頭,不屑地說:“看,我是有父親的人,我不姓辛,我姓木。”可是她卻又是個不敢輕易“露財”的財主,只在偶爾的間隙裏偷偷查點一下自己的“財物”。

這種自信撐持了她好幾天,不知不覺地成了一種習慣,不知不覺地忘記了照片的存在,不知不覺地換了褲子,不知不覺地又穿上了那條褲子。

一天,她和鵬濤正在院子裏蕩秋千。鵬濤突然指著影壁上的壁畫說:“怎麽樣,我爸爸畫的畫挺不錯吧?”

木沙早就註意到了影壁上的圖畫。前面畫的是青山流水、落日小亭,後面畫的是奇林怪石、蒼松白鶴。雖然沒有別家用磁磚貼出來的光鮮亮麗,但想到鵬濤的爸爸畢竟是一個農民,居然會畫畫,居然敢把自己的畫表現在影壁上,就這兩點,就足以超脫周圍的很多爸爸了。

說起爸爸,木沙想起出於做賊的心虛和獨自占有的私欲,她還沒跟任何人展示過她生父的照片。想到照片,她的心猛然如晴空打了一個霹靂,把一切明亮都閃壞了,閃沒了,只剩下那無邊的黑暗,索索地抖著。她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開始咚咚地跳起來,簡直要跳出胸口了。

她借口躲進廁所的墻邊,低頭,目光觸到自己新洗的褲子,心中大喊著:“糟了。”不過心裏還殘存著一絲僥幸,希望母親在洗衣服時把照片拿出來了。然而她一摸口袋,裏面確實有東西。這觸感瞬間了結了所有的希望。然而她又想起以前自己的口袋裏有過一張被遺忘的一毛錢紙幣,它在她的褲兜裏經過水洗、又在遺忘中幹透的命運後,還是如願地換回了幾顆糖的甜蜜。她多麽希望照片就如紙幣一樣,過了水,幹了,也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。然而手上的觸感已經不是希望的“片”,而是絕望的“團”了。

她終於還是掏出了照片,她的手上洇開幾分濕意,她的心上也泛起一片潮意。這哪還像一張照片,跟一個廢紙團有什麽區別?

木沙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打開,上面幾乎都是白色的裂紋,整個人像已經爛成黑色的碎屑了。她伸手進口袋裏掏掏,裏面還有一些捉不起來的白末。

父親,自己的親生父親啊,就這樣在她的手裏又死了一回,而且屍骨無存。

最叫她無法原諒自己的是,原本以為已刻進腦海的樣子,父親的樣子,在她盯著那黑色的碎屑,企圖用記憶讓它們一粒粒歸位的時候,她發現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。

不,不該是空白,怎麽能是空白呢?她曾那樣仔細地看過他,看過他留給她的唯一的一切,然而,在她努力湊齊那些記憶的碎片之後,終究還是成了似是而非,不是不是,最後就連這不是不是也碎成了滿空飛沙。

這是她印象中犯下的第一個罪不可恕的錯誤,一個永遠的錯誤。這一錯,如草離大地,如荷葉斷根,木沙失去了她的依托之處,從此心如浮萍。

木沙沒有告訴木母,也不敢問母親是否還有別的照片。絕望是這樣深重,她害怕觸到它最後的邊沿。

不知過了多少日子,木母忽然喃喃嘀咕道:“哎,我記得這衣服口袋裏有張你爸爸的照片,怎麽找不到了呢?”這時,木沙才怯怯地說道:“被我拿了。裝在褲子口袋裏忘了拿出來,給洗壞了。”

木母聽了表情一僵,接著就有些惘然,過了好一會兒,又有些釋然:“是這樣啊,壞了就壞了吧,只不過當個念想。”木沙低著頭,再一次感到無比自責。末了,木母又嘆氣道:“只是可惜了。你爸死了,只留下這麽一張照片。以後你們想知道你爸長什麽樣子怕是不能了。”

這話很輕,卻重重地落在木沙的心上。

木母又說:“你這個爸爸對你們姐妹倆也是很好的。你們長大了,怎麽對待我倒沒關系,但是一定得好好報答人家。他對你們啊,真是沒話說。就是你爸活著的時候,也不見得做得比他好。”

木沙聽得懂這話裏的意思,卻在母親“要親近辛父”的授意裏感覺到了疏離。而辛父似乎也在與她們保持著某種距離。

後來,木沙做了一個夢,夢中,只一個攤開的拼音本,木沙的聲音在說:“爸爸,我上學了,你看,這是我寫的拼音,好不好看?”爸爸確乎在那裏,然而回答她的終究是一片虛空了。

然而,就是這覺得他在那裏的虛空也不肯在夢裏覆現了。木沙想,這就是對她最好的懲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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